陳年與穆旦：天真的人總是令人頭疼觀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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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客CEO陳年在脫口秀節(jié)目《惡毒梁歡秀》中罵了周杰倫，犯了眾怒。
當時陳年在談自己推崇的詩人穆旦。主持人梁歡擔心觀眾們對這個冷僻的話題不了解，于是想到用周杰倫來做類比。梁歡這么做是希望觀眾能明白，穆旦之于陳年，就好像是周杰倫之于我們，這種感情上的理解或許能讓一頭霧水的現(xiàn)場觀眾找回注意力。因為在聊穆旦之前，他們還花了20分鐘聊福樓拜和馬爾克斯，現(xiàn)場觀眾早就已經(jīng)開始打哈欠玩手機了。
陳年察覺不到大家對文學話題的無感。他只是感到突然用周杰倫類比穆旦是不恰當?shù)模谑蔷陀辛四蔷?ldquo;我覺得一百年后，大家肯定都還記得穆旦，周杰倫肯定就是垃圾了。”這句話令陳年遭遇了聲勢浩大的網(wǎng)絡討伐，甚至讓主持人梁歡也陷入了口水戰(zhàn)。最新的消息是連方文山都加入了戰(zhàn)團，陳年的微博被迫關閉了評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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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菜頭在事件發(fā)生后撰文暗示說，陳年喜歡穆旦，是因為在他成長的年代里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。我倒覺得這未必全對。一個人欣賞另一個人，很多時候是從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，陳年早已從穆旦身上找到了自己，再給他千百個選擇也是無用。
我在大學里學了七年文學，說起穆旦，似乎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，那就是：天真。
穆旦是一個天真的詩人，他天真到什么程度呢？舉個例子。1943年，穆旦參加中央政治學校新聞學院的招生考試，入學后他發(fā)現(xiàn)學校側(cè)重于黨化教育，這令他感到不滿。于是，穆旦去向?qū)W校的負責人董顯光提意見，結(jié)果穆旦與董顯光大吵一架，憤而退學。這一年，穆旦只有25歲，與他吵架的黃顯光當時是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。換作一般人，在這樣的情景下應該不會退學，因為能考上已是不易。假如遇到一個有主張有個性的學生，也許會默默退學，但應該不會與高官吵架。但是穆旦比所有人都天真，他不僅要退學，還要大張旗鼓地退，在吵架之前他甚至認為自己可以改變學校的教育傾向，真是天真透頂。
退學后，穆旦進入中國航空公司實習，依然保持著無匹的天真。實習一個月，他發(fā)現(xiàn)有員工售賣黑票，便立即寫信向總經(jīng)理揭發(fā)，不料信件被經(jīng)理秘書拆閱，將內(nèi)容告訴了穆旦的同事們。穆旦因此遭到排擠，又很快離職。
穆旦最大的天真之舉，發(fā)生在1957年。這時的穆旦已經(jīng)做了多年的“肅反”對象，算是被“教育”得很不錯了，在工作生活中學會了一言不發(fā)。但是伴隨著百家爭鳴的號召，他又耐不住性子拿起筆桿，一提筆就寫了一首《九十九家爭鳴記》。這是一首毫不留情的諷刺詩，諷刺了務虛不務實的社會風氣。他從不向同事們打開的心扉反而一瞬間向公眾打開了，在詩歌的結(jié)尾，穆旦寫道：
就這樣，我挨到了散會時間，
我一直都沒有發(fā)言，
主席非要我說兩句話，
我就站起來講了三點：
第一，今天的會我很興奮，
第二，爭鳴爭得相當成功，
第三，希望這樣的會多開幾次，
大家更可以開誠布公……
這首詩登上了《人民日報》，卻很快被批判為是“毒草”，穆旦不得已，又寫了一篇題為《我上了一課》的反省文章，也發(fā)表在《人民日報》上。此事令穆旦陷入徹底的沉默。兩年后，穆旦被打為“歷史反革命”，直到1977年去世，也沒有被平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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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陳年身上，我們也能看到這種穆旦式的，令人頭疼的天真。陳年天真地認為，企業(yè)家在一個脫口秀節(jié)目上是可以暢聊文學的，也認為主持人和他聊文學是出自愛好而不是為了讓他迅速進入狀態(tài)的暖場，他甚至認為觀眾會聽他聊穆旦，就像他堅信百年之后人們會記得穆旦而不記得周杰倫一樣。
其實不用百年，現(xiàn)在就已經(jīng)沒有太多人知道穆旦了。在事件發(fā)生的這一周，“穆旦”的百度指數(shù)有一個明顯的揚升，增長率超過1000%。
如果這還不夠明顯，我們可以看看從2011年1月1日到2016年5月23日的搜索曲線。在陳年語出驚人造就的垂直曲線之前，“穆旦”在過去5年時間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世界中，安靜地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。
陳年又一次天真的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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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旦于陳年，不僅僅是個偶像，用陳年自己的話說，穆旦是個見證者。陳年曾經(jīng)在自己的公眾號中撰文，引用穆旦在魯迅《熱風》上的句子鼓勵自己：“有一份熱，發(fā)一份光，就像螢火蟲一樣，也可以在黑暗中發(fā)一點光，不必等待炬火。”甚至，他已經(jīng)成為了研究穆旦的專家，開始自己動手寫穆旦的傳記。
或許，陳年在做出離開文化業(yè)投身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的決定時，腦海中想到的就是放棄美國優(yōu)渥生活而毅然回國的穆旦；當凡客坍塌墜落，他或許也會想到穿越緬甸胡康河谷的死亡之境，寫下“歡迎你來這里，把血肉脫盡”的中國遠征軍戰(zhàn)士查良錚。他們的人生有太多相似之處，總有一些際遇令他們相會。就拿陳年罵周杰倫這件事來說，也像是口無遮攔寫下《九十九家爭鳴記》的穆旦。
天真令陳年和穆旦都飽受挫折，但是他們也都勤于反省。只不過，天真的人即便反省都是天真的。
50年代，剛剛回國的穆旦并沒有完全放棄寫詩，他把自己寫的詩拿給其他人看，大家都表示看不懂或者不感興趣。這令年少成名的詩人難以接受，他不斷反省，想要跟上大眾的步伐，思慮之后決定翻譯外國名家的詩歌，從普希金到雪萊，他殫精竭慮地想為人們的精神世界做點什么。但他并沒有意識到，不是他寫得不好，而是大家不那么愛讀詩了，對于不愛詩歌的人來說，詩歌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，又有什么分別呢？
這很像陳年對凡客的反省。陳年在痛定思痛之后，認為自己過去生產(chǎn)的都是垃圾，與自我決裂。他去越南拜訪日本襯衫大師吉國武，相信襯衫可以救凡客。事實上談何容易呢？產(chǎn)品定位與目標用戶之間的鴻溝，不是一件好襯衫就能填補的。他也一度認為凡客像是一艘巨大的沉船，從寂靜墜入深淵，而穆旦晚年也寫道，詩歌是沉船，越早離開就越安全。但認識是一回事，行動是另一回事，穆旦自始至終沒有離開詩歌，陳年，恐怕也很難離開凡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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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真的人總是令人頭疼的。準確一點說，天真的成年人總是令人頭疼。
他們對世界沒有惡意，只是常常陷入只關注自我感受的表達中。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百家爭鳴的時代不可以被諷刺，也不知道為什么周杰倫就不能被說是垃圾。他們總認為世界的尺度已經(jīng)足夠大，但總是一跺腳就撞到堅硬的石壁。你沒法像面對一個真正的惡人那樣去恨他們，他們也遭遇過遠比這更猛烈的失敗和攻訐。最終，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同這個世界耗著，永遠做那個天真的硬骨頭。
最后附上穆旦晚年的一首詩，一說是苦中作樂的自我安慰，但其人性在逆境中的彈性也由此可見一斑。
《冬》
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，
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；
才到下午四點，便又冷又昏黃，
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。
多么快，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。
我愛在枯草的山坡，死寂的原野，
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，
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，
不只低語著什么，只是聽不見。
呵，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。
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，
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，
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，
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。
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。
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，
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，
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，
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，
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。
（文/默爾索 獨立互聯(lián)網(wǎng)批評人 微信公眾號“默爾索”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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